我便折斷我的法杖,深深埋在土裡,

 並且把我的魔術書埋到不曾測到過的海底。—威廉.莎士比亞,《暴風雨》

 

 

 

 

第一章  血案現場

 

 

昆汀又變了個魔術,但沒有人注意到。

詹姆斯、茱莉亞和昆汀一起穿過寒冷、高低不平的人行道。狀況是這樣子的:詹姆斯跟茱莉亞手牽手,而人行道度不三人肩並肩,昆汀只好跟在他們背後,像個悶悶不樂的小孩。他寧願跟茱莉亞獨處,甚至自己一個人也好,只是人生就是沒法事事如意,至少到目前為止都是這樣。

「好!」詹姆斯回頭說,「小昆,我們來談談計畫。」

詹姆斯似乎有第六感,知道昆汀什麼時候開始自怨自艾。昆汀的面試七分鐘後就要開始,然後就輪到詹姆斯。

「你要好好地握手,保持眼神接觸。等他放鬆了,你就用椅子K他,我則破解他的電腦密碼,寄信給普林斯頓大學。」

「你做好自己就好了,小昆,」茱莉亞說。

茱莉亞如波浪般的黑髮往後扎成馬尾。總是對昆汀很好,但不知道為什麼,這反而讓昆汀覺得更糟。

「這跟我說的有什麼不同啊?」詹姆斯問。

昆汀又變了那個魔術,是非常基本的單手硬幣玩法。他把手藏在外套口袋裡,再做一次,然後反過來繼續。

「對他的電腦密碼,我有個猜想,」詹姆斯說,「就是『密碼』。」

昆汀很難相信這話題會討論這麼久。

他們才十七歲,但昆汀感覺彼此已經認識一輩子了。

布魯克林的學校體制把有才華的人篩選出來,然後趕到一塊,再把天賦異稟的傢伙跟略有天分的人分開。結果是,他們打從小學開始就老是在同樣的演講比賽、語文測驗跟超難數學特別班面,一群書呆子之王。如今到了高三,昆汀在這世上最了解的人就是詹姆斯和茱莉亞,連自己父母都沒那麼熟。詹姆斯與茱莉亞也很懂他,三人都曉得彼此下一句會說什麼,假如有人想跟另一個人上床,也會有默契地自動上。然而白皙、有雀斑、夢幻般的茱莉亞(會吹雙簧管,懂的物理也比他多),絕對不會跟昆汀上床。

昆汀又高又瘦,卻習慣拱起肩膀,好像扎著想抵禦雷擊,畢竟老天的怒火會第一個劈到高個子。他及肩的頭髮凍成一塊塊冰。低的灰色天空快下雪了,彷彿這世界特別為他製造出這悲慘的布景:烏鴉停在電線上,路上有被過的狗屎跟風起的垃圾,外加數不盡的橡樹葉屍體。

詹姆斯抱著頭,手指壓進栗色的波浪捲髮,在十一月低溫中放任毛外套大大敞開。詹姆斯從來不在意寒冷,但昆汀老是覺得冷,好像被困在自己的私人冬天裡。

詹姆斯開口唱歌: 

從前從前有個男孩

年輕強壯又勇敢哦

他配著劍和騎著馬

名字就叫做大衛哦……

 

「天!」茱莉亞尖叫,「拜託別唱了!」

這是五年前詹姆斯為了自己的中學才藝表演寫下的歌,直到今天他還是喜歡唱,他們也早就背得一字不漏。茱莉亞推詹姆斯去撞垃圾桶,他還在唱,掀掉他的毛帽,拿帽子打他。

「我的頭髮! 我漂漂亮亮的面試頭髮啊!」

「我不想打擾兩位,」昆汀說,「可是我們只剩兩分鐘了。」

昆汀心想:我應該覺得快樂才是,我年輕又健康,有很棒的朋友,父母也健在;老爸是醫學教科書編輯,老媽是充滿企圖心的職業插畫家。我的學業平均成績比大多數人認定的最高分還多出一分。

然而昆汀知道自己並不快樂。他曾苦心蒐集快樂的所有成分,試過各種能讓人快樂的儀式,念咒語、點蠟燭、獻祭,可是快樂就像不聽話的靈魂,拒絕接受召喚。

三個人經過酒窖、自助洗衣店,經過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已經有老人在喝酒的酒吧,以及老兵紀念館。這一切只證實了昆汀的想法:他的生活有問題。他真正的人生,因為宇宙的某種錯誤而轉到別人身上,他卻得到這狗屁連篇的「假」人生。

也許上了普林斯頓大學,他的真正生命就會出現。他又在口袋裡玩起硬幣魔術。

「又在玩你的老二?」詹姆斯問。

昆汀臉紅,「我才沒有。」

「幹嘛害羞,」詹姆斯拍拍他的肩膀,「那樣能清除雜念啊。」

冷風拂過昆汀的薄西裝,但他不想扣上扣子,任憑寒風進來。無所謂,他的心思在別處。

他在「費洛瑞」。

 

 

普羅夫的《費洛瑞之書》是一九三○年代在英國出版的系列小說,共有五本,描述德溫家的五位孩子,在某個假期到間跟古怪的伯父、伯母同住時,發現了一個魔法世界,然後進去冒險。他們不是真的在度假,他們的父親正在比利時的泥濘跟血泊中打第一次世界大戰,母親又因為某種神祕疾病住院,所以德溫家的孩子被匆忙打包送去下,接受別人照顧。

故事裡所有的不愉快,都被藏到幕後。每隔三年的夏天,這些孩子就會離開各自的寄宿學校,回到康瓦耳,並且到費洛瑞的祕密世界冒險,保護那裡的溫和生物免於各種威脅。這些敵人當中,最奇怪、最難擊敗的是蒙面紗的時間女巫;意圖用鐘法術停止時間,令整個費洛瑞王國停在九月末一個特別枯燥的日子,飄著濛濛細雨的下午五點鐘。

一如大多數人,昆汀在小學時接觸到費洛瑞系列,只是不像大部分人,例如詹姆斯和茱莉亞,他到現在還對那王國念念不忘。每當真實世界無法應付時,他就到費洛瑞王國去。對於茱莉亞不愛他這件事,費洛瑞系列便成了慰藉,不過這也可能是不愛他的主要原因。雖然他讀到愜意馬的段落時還暗地窘得要命—愜意馬是一頭巨大溫和的馬形動物,晚上用天鵝絨馬蹄繞著費洛瑞小,馬背

得能讓人睡在上面。但這故事確實有種嬰兒房的安撫感。

不過還有個更大的危險誘因,使昆汀放不下費洛瑞王國:整個系列的書,好像自己會朗讀起來,尤其當昆汀翻開第一本《牆中的世界》時,看到德溫家的憂鬱長男馬廷,在陰暗狹窄的後廊,打開老祖父鐘鑽進費洛瑞,就好像昆汀自己笨拙地推開鐘擺。此外,這本「書」還做到其他書一向承諾卻不曾做到的事—把你弄出你所在的世界,放進一個更好的地方。

馬廷在伯母家牆中發現的世界,是個充滿魔法的國度。每天中午都有日蝕,季節能維持數百年,光禿的樹探向天空,淡綠色海水拍打著以碎貝殼鋪成的沙灘。費洛瑞具備著真實世界所沒有的意義—不管發生任何事情,在這裡都會感受到正確的情緒。快樂在那裡是確實可獲得的事物,你想快樂就能快樂;或者該說,快樂不會一開始就棄你於不顧。

  

他們站在一棟屋子前。這一帶比較高,人行道很,綠樹成蔭。這棟磚造房屋是附近唯一的獨立建築,曾在血腥激烈的布魯克林戰役軋上一角,在本地頗有名氣。

如果這屋子屬於費洛瑞系列小說(只是姑且假設),裡面就會有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祕密入口。

住在屋裡的老人會講一堆謎語,一旦他轉過身去,昆汀就會撞見某個神祕櫃子、施了魔法的食物升降機或什麼的,穿過去會看見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國度。

只可惜這不是費洛瑞小說。

「好,」茱莉亞說,「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的本領。」

穿著圓領的藍色嗶嘰布外套,看起來像法國女學生。

「我晚點也許會去圖書館跟你們會合,」說。

「好。」

他們互拳頭。茱莉亞尷尬地垂下目光;很清楚昆汀的感受,他也曉得知道,但這實在沒什麼好說的。茱莉亞跟詹姆斯吻別時,昆汀假裝對一輛停著的車很感興趣。

昆汀和詹姆斯慢慢沿水泥小徑走向前門。詹姆斯把手放在昆汀肩上。

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昆汀,」他生硬地說。昆汀比較高,詹姆斯比較結實,他把昆汀拉得重心不穩。「你認為沒人懂你,可是我懂,」詹姆斯用近乎父親的方式壓著他的肩膀,「我是唯一懂你的人。」

昆汀沒吭聲。你會嫉詹姆斯,但是沒辦法討厭他,因為他不但英俊聰明,也親切善良,所有昆汀認識的人都比不上。昆汀覺得詹姆斯很像馬廷。如果詹姆斯是德溫家的孩子,自己又算

詹姆斯永遠是英雄主角,在他身邊等於什麼? 不是跟班,就是反派。

昆汀按下門鈴,屋子深處傳來尖細的鈴聲,是老式的機械鈴。昆汀在腦中複習自己的課外活動、個人目標之類的回答,想盡辦法替面試做了萬全準備。可是,現在他突然熱情盡失。他不意外,他早就習慣做了一切準備到頭來卻想放棄的那種反高潮感受,這是他生命中少數確定不變的東西。

大門是一扇普通得令人沮喪的紗門,台階兩邊盛開著橘與紫色的百日菊,昆汀淡淡地想著,真奇怪啊,這些植物在十一月居然還能活。

他把手縮回袖子裡,天氣雖然冷得能下雪,卻反而下起雨來。

過了五分鐘,雨仍然沒停。昆汀又敲門,然後輕輕推了推,門一聲開了,一股暖空氣竄出來。

他聞到那種陌生人家裡溫暖、帶水果味的氣息。

「有人在?」昆汀喊,他跟詹姆斯互看一眼,然後把門整個推開。

「再給他五分鐘吧。」

有人會用閒暇時間來當面試官?」昆汀說,「我敢說他一定有戀童癖。」

門廳又黑又寂靜,地上的毯子減輕了步聲。詹姆斯繼續按門鈴,還是沒人回應。

「我覺得沒人在,」昆汀說。

詹姆斯不想進去,這讓昆汀更想深入屋子。他想,要是面試官果真是費洛瑞的看門人,那就太可惜了,他沒穿比較耐用的鞋子來。

有道樓梯往上延伸,左邊是個看來沒使用過的餐廳,右邊則是舒適的小書房,有張皮革扶手椅,還有一只雕刻木櫃獨自站在角落。一張比他還高的航海圖占滿牆壁,上面畫著華麗帶刺的羅盤花。他摸索牆壁找電燈開關。

所有窗簾都拉起來,房子內像是陷入真正的黑夜,彷彿他一跨過門檻,太陽便進入了日蝕。昆汀慢慢走進小書房。他等一下會去叫屋主,再一分鐘就好。

櫃子好大,大到整個人能爬進去。昆汀把手放在黃銅鐘形門把上。門沒鎖,他手指顫抖,感覺整個世界繞著他打轉,他整個人生都是為了這一刻。

這是一個特大號的酒櫃,看起來可以裝進整個酒吧。昆汀伸手越過叮輕響的成排瓶子,摸到後面的夾板,想再確定。是實心的,毫無魔法可言。他關上門,用力呼吸,臉在漆黑中難堪得發。等他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時,才看見地上的屍體。

 

 

十五分鐘後,門廳塞滿了繁忙的人。昆汀坐在藤椅上,好像出席陌生人的葬禮,為他抬棺。他讓後腦杓牢牢貼著冰涼結實的牆,彷彿這是他跟現實世界的最後連結。詹姆斯站在他身旁,似乎不曉得手該擺邊,他們也沒看彼此一眼。

老人在地上,酒肚鼓起,灰髮像瘋子版的愛因斯坦。三名醫護人員蹲在老人周圍,兩男一女,女醫護員美得教人忘記煩惱,在這場景裡顯得格格不入,活像錯了棚。醫護人員埋頭搶救,低聲交談、打包、撕下黏性膠布,把汙染過的針頭進特製容器。

一位健壯的男醫護員熟練地給屍體拔管,老人嘴巴張著,昆汀看到了他的死亡灰舌頭。

「真糟,」詹姆斯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。

「糟透了,」昆汀聲音沙啞,感覺嘴唇和牙齒都麻痺了。

昆汀試圖緩緩呼吸,直瞪正前方,拒絕看小書房發生什麼事。他知道,要是他看詹姆斯,只會看見自己的情緒反彈回來,變成無窮無盡的驚慌。他仍然不掉愧疚感,是他未經邀請就進別人家,好像因而莫名其妙害死了老人。

「我不應該說他有戀童癖的,」昆汀大聲說,「那樣不對。」

「完全不對,」詹姆斯同意。他們說得很慢,彷彿第一次使用語言。

那名女醫護員從屍體旁站起來,伸展身子後,一邊脫掉橡膠手套,向昆汀他們走過來。

「他死!」愉快地宣布,口音聽來像英國人。

昆汀咳了咳哽住的喉。女人輕輕把手套垃圾捅,正中紅心。

「他怎麼了?」

「腦出血。假如得死,這樣會死得快又不痛。他一定有酒,」做個喝酒的動作。

由於剛才蹲著的關係,女人臉頰透紅。最多只有二十五歲,穿著緊身短袖藍色襯衫,有個扣子跟其他的不搭,像是地獄接駁客機的空姊。昆汀真希望沒這麼漂亮,某方面而言,不漂亮的女人比較容易應付。但是面前這女人,白皙、纖細,標緻得毫無理由,還有張性感的大嘴。

,」昆汀不曉得該說什麼,「我很遺憾。」

「你遺憾什麼?」說,「是你殺了他?」

「我只是來面試的。他是普林斯頓校友,幫大學做面試。」

「那你幹嘛在乎?」

昆汀猶豫,心想自己是不是誤解了這對話的前提。他感覺這女人不只是醫護人員。他想看胸前的名牌,但不想被發現他胸部。

「我個人不是真的在意他,」昆汀小心地說。「不過我重視人類生命的某些價,所以雖然不認識他,我還是很難過他死了。」

「假如他是個變態? 也許他真的有戀童癖。」

聽到了他剛才說的話。

「也許吧。但也許他是個好人,甚至是聖人。」

「是有可能。」

一定有很多時間跟死人相處吧,」他眼角隱約注意到詹姆斯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。

「我們的職責是要保住他們的命,至少他們是這樣交代的。」

的眼神和講的話兜不起來。在打量他。

「我們應該走了,」詹姆斯插嘴。

「急什麼?」說,目光沒離開昆汀。跟其他人不太一樣,對昆汀的興趣居然大於詹姆斯。

「我想這老頭可能留了東西給你,」從床頭櫃拿起兩個文件袋大小的信封。

「不可能吧,」昆汀皺眉。

「我們最好離開,」詹姆斯說完,打開門,突然襲來的冷風令人愉悅,感覺好真實。這就是昆汀需要的:更多實際的事物。這件意外,感覺很不真實。

「可能很重要,你應該收下,」女人說。

依然著昆汀的臉。時間靜止了,門廊上又冷又濕。他離屍體大概十公尺遠。

「我們真的得走了,」詹姆斯說,「多謝,我相信已經盡所能了。」

漂亮的醫護員將黑髮成兩根粗辮子,戴著閃亮的琺瑯戒指,手腕上還有花俏的古老銀,鼻子與下巴又小又尖。就像美麗的死亡天使,拿著兩個信封,上面用麥克筆寫著他們的名字。也許是成績報告單,或者機密推薦名單吧。也許是感覺到詹姆斯不會拿,昆汀接過了有自己名字的那個。

「好! 拜拜!」醫護人員轉身回屋裡,關上門。

他們沿著小徑慢慢走回去。昆汀覺得頭暈目眩,尤其不想跟詹姆斯講話。

「昆汀,」詹姆斯說,「你也許不該拿的。」

「我知道,」昆汀說。

「你現在還能放回去。要是他們發現了怎麼辦?」

「他們怎麼會發現? 誰知道裡面有什麼,也許用得上。」

「是呀,那傢伙已經掛了! 我們運氣真好。」詹姆斯惱怒地說。

他們不發一語,對彼此生氣,又不想承認。人行道濕漉漉的,天空被雨刷得泛白。昆汀很氣自己真的拿了,也很氣詹姆斯沒拿他那份。

「晚點見,」詹姆斯說,「我去圖書館找茱莉亞。」

他們握手道別,感覺很詭異,像是從此永別。昆汀沿著第一街走。有個人死在他剛剛離開的屋子裡,他仍困在那個恍惚的夢境中。不過,他有些罪惡感地發覺自己鬆了口氣:他逃過今天的普林斯頓大學面試了。

 

 

天色轉暗。這一小時以來,他頭一次想到今天待辦的事:物理作業、歷史報告、電郵、碗盤和衣服,這些事情把他回平凡的世界。他得跟父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,他們則會用某種他永遠想不透、也無從反駁的方式,讓他感覺整件事都是他的錯。

一切會回歸正常。昆汀想著茱莉亞和詹姆斯在圖書館見面,應該正在趕報告。儘管昆汀滿心希望茱莉亞屬於他,卻想不出來怎麼贏得佳人芳心。他諸多幻想中最可能的情境是,詹姆斯意外又無痛地過世,留下茱莉亞倒在昆汀懷裡輕輕啜泣。

昆汀一邊走,一邊打開信封夾子。裡面不是成績報告,或任何形式的官方文件。信封裡裝了個模樣古老的筆記本,邊角已經磨平,封面也褪了色。

第一頁用墨水手寫著:

 

《魔法王者》 費洛瑞之書第六冊

 

墨水在歲月中變淡。昆汀不記得普羅夫寫過本叫《魔法王者》的書,而且任何宅的傢伙都知道,費洛瑞系列只有五本書。

他翻開筆記本,一張紙馬上被風吹得飛了出去。紙卡在一道鑄鐵門上一秒,再度被風走。

這條街有個社區花園,一塊建商看不上的三角形畸零地,有段時間種起南瓜、番茄、球莖花卉,耙出小小的日式寧靜花園,然而最近卻疏於照顧,讓耐寒的都市野草扎根,發起暴動,勒死更脆弱的異國競爭者。紙張就消失在那濃密的樹叢裡。

在這年末時節,植物不是死了就是苟延殘喘。昆汀穿過高及臀部的草,乾莖刮著他的子,皮鞋嘎嘰踩著碎玻璃。他想到那張紙或許會寫著辣妹醫護員的電話號碼。花園很窄,後面卻延伸得很長,種了三、四大樹,愈往裡面走,植物就長得愈茂密。

他瞥見紙張高高貼在一面棚架上,棚架上爬滿枯蔓藤。他還沒趕到那邊,紙張就又飛走。他的手機響起來:是他老爸。昆汀沒接。他眼角看見某個又大又白的東西輕快掠過蕨類背後,但他轉頭時已經消失。

昆汀覺得自己應該穿過整個公園,走到第七大道了。他鑽進樹叢更深處,一片枯死的植物當中探出幾根生氣勃勃的綠桿,看了很詭異。他聞到空氣中有一絲甜味。

他停下來。四周突然變得好安靜,沒有汽車喇叭、音響或警報聲,他的手機也不響了。氣溫冷得刺骨,他的手指失去知覺。要回去還是前進?他繼續鑽過樹籬,閉上眼,臉頰硬是擦過刮人的樹枝。他絆到一塊老石頭,突然覺得反胃,而且全身冒汗。

等昆汀重新睜開眼,前面是一片遼闊翠綠的草地,草坪四周圍繞著大樹。醇美的草味令人難以抗拒,炎熱的陽光射在他臉上。

太陽角度不對,而且,雲跑哪去了?天空沁藍得令人窒息。他感覺天旋地轉、令人作嘔。他屏息幾秒鐘,從肺裡呼出寒凍的冬季空氣,吸進這裡的溫暖夏季空氣。空氣裡滿是飛舞花粉,害他打了噴嚏。

草坪後面立著一棟大房子,以蜂蜜色的石塊跟灰石板作建材,用煙、山牆、高塔、屋頂當裝飾。主建築後面有座高聳莊嚴的鐘塔,昆汀覺得很奇怪,這地方像私人住宅,可是居然建了鐘塔。鐘面是威尼斯風格,一根帶刺的手繞著一張臉旋轉,以羅馬數字標示時間。其中一個屋頂模樣像天文台

用的綠銅鏽圓頂。房屋和草坪中間,則是迷人的造景露天平台、樹叢、籬笆與噴泉。

昆汀心想,自己是不是發生了嚴重的神經錯亂?他慢慢回頭,背後的花園已經無影無蹤。好熱,他腋窩流下一道汗水。

昆汀把信封在草地上,脫下外套。寂靜中有隻鳥疲倦地啾。十五公尺外,有位高瘦的年輕人

靠著樹抽

對方年齡跟昆汀相仿,穿著領子很挺的襯衫,衣服上有非常細、非常淡的粉紅線條。

「嘿!」昆汀喊。

年輕人看著昆汀,抬抬下巴,但沒答腔。

昆汀走過去,盡可能裝得漠不關心,他實在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不知所措。

「請問—」昆汀清清喉。「這裡是費洛瑞王國?」他眼看明亮的太陽。

年輕人嚴肅地看著昆汀,長長抽了口,接著,慢慢搖頭,吐煙。

「不是,」他說,「這裡是紐約上州。」

 

 

 

 

第2章  祕密學校

 

 

年輕人沒笑。

「紐約上州?」昆汀說,「那這裡是法薩爾大學?」

「我看到你進來,」年輕人說。「來吧,你得去學院那裡。」

年輕人掉香,穿過大草坪,自顧自往前走。昆汀很怕被遺棄在這,於是小步追上去。

草地奇大無比,有六個足球場大。他感覺好像花了一輩子才走完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年輕人問,語氣中流露出他沒興趣知道答案。

「昆汀。」

裡人?」

「布魯克林。」

「幾歲?」

「十七。」

「我叫艾略特。別跟我講其他的事,我不想知道。」

昆汀幾步才趕上艾略特。艾略特的姿態非常挺直,嘴角卻向一邊,像半張鬼臉,一口參差不齊的牙往裡外歪成誇張的角度。

儘管如此,艾略特有股輕鬆自若的氣勢,讓昆汀好想變成他的朋友,或者暫時變成他。艾略特顯然是那種生來就有浮力,能在世界裡如魚得水的人,昆汀卻感覺自己必須疲累地持續狗爬式打水,才能吸到一絲空氣。

「所以這是裡啊?」昆汀問,「你住在這裡?」

「你說布雷克畢爾這裡?」對方快活的說,「我想算吧,假如能算是『住』的話。」

艾略特帶昆汀穿過樹籬中間的縫,踏進樹葉茂密又陰暗的迷宮。樹叢被修剪成縱橫交錯的走道,偶爾通往小小的僻靜處和庭院。他們經過一座噴水池,以及一座憂鬱、飽受雨水侵蝕的白石雕像。

整整五分鐘,他們才走出迷宮,踏上昆汀從遠處看見的那棟大屋子。迷宮出口旁的兩株樹,修剪成站立的熊,微風使其中一隻似乎朝他的方向微微轉動。

「校長應該很快就會來帶你,」艾略特說。「你先坐在這—」他指著石椅,口氣好像在要求一隻深情的狗別亂。「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屬於這裡。還有,你要是敢跟他說我抽,我就把你打到最底層地獄去。我沒去過地獄,不過如果我知道得沒錯,那裡就跟布魯克林一樣可怕。」

 

 

艾略特消失在樹籬迷宮中,昆汀則聽話地坐在長椅上。他把背包和大衣放在腿上,瞪著自己那雙在灰石板上黑得發亮的皮鞋。地磚上雕滿纏繞的藤蔓圖案和華麗的手寫體文字,不過全被磨損得無法辨識。浮塵和種子在陽光中遊蕩。他想,這全是幻覺,而且是該死的高解析度幻覺。

最詭異的部分是寂靜:他不管怎麼專注,就是聽不見半輛車的聲響。好像身在一部被消掉音軌的電影裡。

法式落地窗門抖了幾下,打開。一位高大肥胖的男人,穿著泡泡紗材質西裝,大步走到平台上。

「午安,」他說。「你一定就是昆汀考瓦特。」

他發音非常清楚,彷彿希望有一口英國腔,卻不至於做作得裝出那種口音。他有張溫和的臉,加上一頭淡金色頭髮。

「對,先生,」昆汀這輩子從沒把任何大人叫成先生,只是當下突然覺得這樣比較合適。

「歡迎來到布雷克畢爾大學,」男人說。「你聽說過我們吧?」

「其實沒有,」昆汀說。

「沒關係,我要給你機會在這邊參加初步測驗。你願意?」

昆汀無言以對。他今早起床時,可沒準備應付這種問題。

「不知道欸,」昆汀著眼說。「我是說,我不確定。」

「你的回應我可以理解,可是恐怕無法接受。我要聽到願意或不要—參加考試,」男人好心補上一句。

昆汀有股強烈的預感,如果他說不,這個世界就會在他的聲音還沒完全離開嘴巴前就消失無蹤,他會回去站在冷雨跟狗屎堆裡。他還不想這樣,還不要。

「好啊,」昆汀說,不想讓聲音顯得太熱切。「我願意。」

「好極了,」男人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人,笑意幾乎沒傳到眼裡。「我帶你去接受測驗吧。我叫亨利佛格,你可以叫我校長。請跟我來,我想你是最晚到的,」他補充。

屋內安靜涼爽,書本、東方地毯、舊木頭和草散發出芬芳的刺鼻味。校長不耐煩地走在他前面。昆汀的眼睛過了一分鐘才適應黑暗;他們匆匆穿過一間客廳,裡面掛著黑暗的油畫,經過鋪著木地板的走廊,往上幾層樓,來到一扇重的木門前。

門打開,幾百雙眼猛地抬起來看昆汀。一張張獨立的木成排擺滿,每張子背後都有個一臉認真的青少年。這是間教室,卻跟昆汀見過的不一樣,一般教室用磚塊砌牆,上面掛著海報。這房間的牆壁是舊石頭,明亮的陽光射進來,房間也延伸得好遠。

大多數孩子都跟昆汀同年,顯然跟他擁有相同程度的酷或不酷。但不是全部如此:有少數留雞冠式的摩霍克頭或剃光頭的龐克小子,有個人顯然是哥德風格的代表,還有一位超級猶太教派。一位戴著超大紅框眼鏡的超高女孩,呼呼地對所有人笑,幾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則像是哭過。龐克小子沒穿上衣,背上有綠與紅色的刺青。昆汀心想:家父母會讓他刺那種東西?此外有個人坐電動輪椅,還有一位沒有左手臂的人,穿著深色襯衫,一隻袖子折起來用銀夾子夾住。

所有子都一模一樣,每張子上擺著普通的藍色空白試題本,附帶一枝很細、奇尖無比的三號鉛筆,這是昆汀在這邊看見的第一個熟悉事物。教室後面有個空座位,他坐下,把椅子往前拉,發出震耳欲聾的刮聲。他一時以為人群中有茱莉亞的臉,不過那女孩馬上就轉過去了,他也無暇再去注意。佛格校長咳了幾聲。

「好,」他說。

「考試有幾個規定。保持安靜,你們可以看其他人的考卷,不過只會看到一片空白。鉛筆不需要

費洛瑞之書32

再磨尖。如果想喝水,只要在頭上舉起三根指頭,像這樣,」他示範。

「不用擔心沒準備測驗,這完全沒辦法準備,雖然我也可以說你們過去一輩子都在準備了。成績

只有兩種:通過或沒通過。如果通過,就會進入第二階段測驗,沒過的話就回家。大多數人都不會

過,沒過的人會有可信的不在場證明,而且對這整件事幾乎沒有記憶。

「考試時間是兩個半小時,開始。」

校長轉向黑板,在上面畫了個鐘。昆汀低頭看到原本空白的試題本,上面已經寫滿了問題;事實上,他真的看見文字飄進了紙上。

房間響起紙張窣聲,像是群鳥起飛,人的頭一起低下去。昆汀認出這種動作。一堆實力強勁的A級考試殺手,正著手展開血腥大屠殺。

沒關係。他也是這種人。

考卷上有很多問題是微積分,對昆汀來說易如反掌,他從高中時就神奇地很擅長數學。這些問題頂多是一些花俏的差分幾何學,外加幾題線性代數證明。但有些問題很陌生,有的題目則完全沒道理。有一題是一張撲克牌的背面,上面畫著兩個天使在騎踏車,然後要他猜牌的正面是什麼。這怎麼說得通?

還有一題是莎士比亞《暴風雨》的節錄,要他編一個虛構語言出來,然後把這段翻譯成這種虛構語言。下面考他這虛構語言的文法和拼字,然後寫出這虛構語言的假想國家會有什麼樣的假想地理、

人文與社會—老實說,這到底有什麼用?再來他得把那段虛構語言的一段原創文字翻回英文,必須特別注意文法、用字跟字義所導致的失真。不騙人,他考試時總是全力以赴,可是這回他不確定究竟該拿出多少實力。

考卷也在他作答時改變。

閱讀測驗在他一開始讀時就消失,然後考他內容。這是某種新式電子紙吧?他好像在邊讀到有人正在開發這種東西,數位墨水什麼的? 不過解析度倒是非常清晰。

他被指示畫一隻兔子,可是兔子不肯在他畫的時候乖乖站好,一有爪子就舒服地梳毛,在考卷邊跳來跳去,食其他的問題,他只得用鉛筆追著把毛畫完。最後他匆忙畫了幾根小蘿蔔來收買兔子,然後畫個柵欄把關好。

很快地他就心無雜念,在一個個問題旁寫下一大段滿意又整齊的筆跡。等他終於抬頭,已經過一個小時了。他屁股好痛,於是在椅子上動一動。穿過窗戶的陽光已經換了角度。

其他事情也產生變化。他開始應試時,每張子後都坐了人,現在卻出現空,他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離開。質疑的種子在昆汀的肚子裡萌芽—老天,他們已經寫完了。他不習慣在教室裡被別人比下去。他的手掌被汗水扎得刺痛,只好在腿上抹掉汗。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啊?

昆汀翻到試題本下一頁,上面空白一片,只有中央一個字:FIN,是龍飛鳳舞的法文斜體字,像老電影落幕時那樣,說明一切結束。

昆汀靠回椅子上,把發痛的手掌貼著發疼的眼睛。好吧,他的生命又少了兩小時。昆汀仍然沒注意到有其他人出去,但教室裡人數銳減,大約只剩五十個孩子,好像他一轉頭,他們就靜悄悄溜出房間似的。沒穿上衣的刺青龐克小子還在,一定是寫完了或放棄了,因為他不停在要水,上水杯愈堆愈多。昆汀把剩下的二十分鐘用來看窗外,練習轉鉛筆。

校長再次進來。

「恭喜各位,你們能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測驗了,」他說,「你們會個別接受考試,現在可以先喝點飲料、聊聊天。」

昆汀只數到二十二張子有人,也許是原本應試人數的十分之一吧。一位戴著白手套、嚴謹得滑稽的管家進來,給每個人一份餐點:三明治、表皮凹凸不平的梨子、一大塊又黑又苦的巧克力,以及葡萄柚汽水。

昆汀吃過午飯,晃到前排去,其餘考生都聚在那裡。他很高興能到現在,雖然他壓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過關,也不知道究竟通過了什麼。管家耐心十足地把龐克男孩上叮作響、潑出水來的水杯收到盤子上。昆汀轉而尋找茱莉亞的蹤影,不過若不是沒通過測驗,就是根本沒參加。

「他們應該要規定上限的,」龐克小子解釋,他說他叫潘尼。他長了張斯文的大圓臉,跟他身上其他嚇人的模樣格格不入。「限制你最多能要多少杯水,比如至多五杯。我超喜歡鑽這種漏洞,看體系被自己的規則屁眼。」

龐克小子聳聳肩。

「反正我二十分鐘就做完測驗了,無聊得很。」

「二十分鐘?」昆汀痛苦地不知道該欽佩或嫉。「天啊,我花了兩小時欸。」

龐克小子又聳肩,扮個鬼臉。

考生間的袍澤情誼夾雜著猜忌。有些人開始交換姓名、家和對考試的觀察,不過他們交換的情報愈多,就愈發現每個人的考題都不同。大部分孩子來自美國各地,只有兩個人例外,他們都來自加拿大伊努特人保留區。

大家聊起自己怎麼來到這裡的;人人都不同,不過總有相似之處。有人在巷子裡找弄丟的球,有人在排水渠道找走失的羊,有人跟著電腦教室一條長得莫名其妙的電纜走,纜線伸進以前不存在的伺服器櫃子裡。然後,他們就看到綠草地和夏天,被帶到應試教室來。

 

 

午餐一結束,老師就把頭伸出門口喊學生。幾分鐘後,一位四十多歲、留著及肩暗色頭髮的嚴肅女人,叫昆汀的名字。他跟著踏進一個木牆的小房間,高大的窗戶面向昆汀之前經過的草坪,離地高得驚人。門關上時,考試房間的交談聲頓時消失。一張厚實損舊的木兩邊,各擺一張椅子。

昆汀感覺頭暈眼花,彷彿在電視上看過這種景象,一切都太荒謬了。不過他強迫自己專注:這可是競爭,他是競賽之王,他的目的就是獲勝,雖然感覺上這次的難度大大提升了。上空無一物,只有一疊牌和一疊硬幣(約有一打)。

「聽說你喜歡魔術,昆汀,」女人說。的口音不明顯,是歐洲人,但猜不出是裡。冰島

「你秀幾招,好?」

昆汀的確喜歡變魔術。三年前,他開始對魔術產生興趣,部分源自他讀奇幻小說的習慣,不過主要還是想有個課外活動,這活動又不會強迫他跟別人真正互動。昆汀曾在無聊時,花好幾百小時用iPad看影片,學手掌藏硬幣、洗牌,從塑膠手杖變出假花。他一遍又一遍看中年男子用床單當背景,示範魔術手法。昆汀發狂似的練習,他發現魔術一點都不浪漫,而是殘忍、反覆和充滿欺騙。

昆汀家附近有家魔術道具店,留著子和鬢角的店長瑞奇,勉強同意教昆汀幾個訣竅。徒弟很快就青出於藍;昆汀十七歲時已經會銅幣變銀幣,會困難的單手花式切牌,以及用三顆球玩米爾斯錯綜接,有時還能在短時間內四顆。他曾經以兇猛、機器般的精準,將一張普通紙牌射進三公尺外的目標—自助餐廳裡那些毫無味道的蘋果,這讓他在學校贏得了一些名氣。

昆汀先拿紙牌。他對自己的洗牌功力非常驕傲,所以採取完美洗牌法。

他展開例行性流程,這套精心設計過的洗牌法可以炫耀多種技巧:假切牌、假洗牌、翻牌、空手變牌、移牌、強迫選牌,換技巧前都把牌像瀑布一樣在雙手間接。他像平常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話,但在這嚴肅美麗的女士面前,這些話反而顯得笨拙又空洞,沒多久,昆汀就閉嘴了。

寂靜中,只有紙牌發出的刷刷聲和啪啪聲。女人鎮靜地看著他,然後按照昆汀要求選出一張牌,之後昆汀依序從徹底洗過的牌中央、襯衫口袋或空氣中,掏出了那張牌。然而女人看了,沒有露出一點驚訝。

昆汀換到硬幣。這些是乾淨的嶄新硬幣。他沒有假錢道具、杯子或折起來的手帕,因此只能玩手掌藏幣、傳幣、花式轉幣、接幣。女人默地看了幾分鐘,然後手越過子摸他手臂。

「那個再做一次,」說。

昆汀聽話重做。

這是「流浪的硬幣」,一枚硬幣(其實共有三枚)神祕地在雙手之間游移。他不斷讓觀看硬幣在,然後讓它消失,假裝弄丟硬幣再成功地找出來,又彷彿憑空讓錢從他的手掌中不見。這其實只是相當典型、精心編排的竊跟消失的過程罷了,最後他表演了個非常厚顏無恥的視

覺暫留技法,在觀眼前使硬幣失蹤。「再一次。」

昆汀照做。

「這邊做得不對,」女人在他做到一半時打斷他。

女人從錢堆拿起三枚硬幣,毫不遲疑地表演起完美的「流浪的硬幣」。昆汀出神地小巧的雙手。的動作比他看過的專業人士都更流暢精準。

在中間停下來。

「你看,現在第二枚硬幣必須在雙手中傳遞,對吧?你做個反向傳幣,像這樣抓著。到這邊來,看得比較清楚。」

昆汀趕緊繞到子另一邊,站在女人背後,試著別看胸口。的手比他小,硬幣卻像飛進樹林的鳥兒從指間消失。放慢速度,來回分解動作。

「我就是這樣做的啊,」他說。

「做給我看。」

現在女人毫不掩飾,大大地微笑。昆汀做到一半時,抓住他的手腕。

「第二枚硬幣在?」

他伸出手,掌心向上。硬幣在……不見了。他把手轉來轉去,看面、大腿和地板,什麼都沒有,硬幣憑空消失。趁他不注意時把錢摸走了?想到那雙快手和蒙娜麗莎般的神祕笑容,他更摸不著頭緒了。

「跟我想的一樣,」女人站起來,「謝謝你,昆汀,我請下一位考官進來。」

昆汀看離去,仍在口袋裡摸索失蹤的硬幣。這輩子頭一遭,昆汀不曉得自己是否通過了考試。

 

 

整個下午就這樣度過:教授們接二連三進門,有個愛搖頭的老人,在下一堆磨損發黃的繩結,然後拿碼計時,等昆汀解開。一位害羞漂亮的年輕女人,看來沒比昆汀大多少,要他根據在這裡所見的一切畫出學校的地圖。長著特大號腦袋、喋喋不休的油滑傢伙,挑戰他下閃電西洋棋的奇怪版本。過了一陣子,昆汀就沒辦法在乎了—感覺好像測驗主題其實是他的受騙程度。一臉自命不凡的紅髮胖男人放出一隻小蜥蜴,這蜥蜴有雙彩虹色的蜂鳥翅膀和大又警戒的眼睛。男人一句話也沒說,只是交叉雙手坐在角,子被他的體重壓得不高興地嘎響。

既然想不到更好的點子,昆汀就嘗試哄蜥蜴停在他手指上。蜥蜴飛下來,咬掉昆汀手臂一小塊肉,然後一溜煙飛走,像大黃蜂在窗戶前面嗡嗡響。胖男人默地遞給昆汀OK繃,帶走蜥蜴。

最後門關起來,再也沒打開過。

昆汀深吸一口氣,按摩一下肩膀,顯然考試結束了。太陽正在下山,他從房間看不見太陽,倒是看得見噴水池,暗橘色的光線映在池中。林間湧起霧氣,庭園裡空寂無人。

他揉揉臉,腦袋恢復清醒。這才想到爸媽可能正在想他幹什麼去了,雖然他們通常對他的去向不太關心,不過也是有極限的。

昆汀聽見門外有人在哭,是個男孩,年紀大得不應該在別人面前哭才是。一位老師平靜堅定地

對他說話,男孩卻不肯停,或者停不下來。昆汀試圖忽略,只是哭聲嚇人又藏著恐懼,一點一滴吞掉昆汀那得來不易的著。男孩被帶走,聲音淡去。昆汀聽見校長用冰冷清脆的音開口,有意壓抑怒氣:「我已經不確定我還在乎這件事了。」

有人回答,但是聽不清楚說了什麼。

「如果沒湊到法定人數,就把他們全送回家,跳過一年吧,」佛格的修養正在消失。「這樣我才高興。我們可以重建天文台,把學校變成教授的養老院,天曉得這裡的老人多到什麼程度。」

又一陣模糊的回答。

「那是第二十個學生了,梅蘭。如果有必要,就把所有高中生、國中生和少年犯都抓來,直到找到人選為止。要是這樣還找不到,我就辭職不幹。」

門打開一條縫,一張憂心忡忡的臉龐著昆汀:是他的第一位考官,手指靈巧的歐洲女士。昆汀開口想問有沒有電話,因為他的手機只剩一格—但門又關起來了。什麼鬼。結束了?他該直接離開? 他暗地扮鬼臉。他是很想來場大冒險,但是也許該停止了。

房間幾乎陷入黑暗。昆汀環顧四周找電燈開關,卻找不到;事實上他在這裡的整段時間,半個電子裝置都看不到,沒有電話、電燈、時鐘。昆汀吃過三明治後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,肚子又餓了。

他站起來,走到比較亮的窗邊。

歲月悠久的玻璃窗已經變形。他是最後剩下的人?幹嘛花這麼多時間?天空透出寶藍色的光輝,擠滿星辰渦,好似梵谷畫中的星空,但其實應該被光害淹沒得看不見才是啊。

他心想,自己究竟在紐約上州什麼地方,他稍早追逐卻沒抓到的紙條又怎麼了。他把筆記本放在背包裡,一起留在第一個應試房間;當初真該帶在身上的。他想像爸媽一起在廚房做晚餐,爐子上有東西冒煙,他爸唱著可怕的過時歌曲,櫃台上擺著兩杯紅酒。他幾乎想念起他們了。

毫無預警的,門再度被撞開,校長走進來,轉頭對背後的某人說話。

「—有候選學生啊?好吧,」校長譏諷地說。「我們就見見他,還有拿些天殺的蠟燭過來!」

他坐在子前面,襯衫汗濕得透明,或許他第一次見過昆汀後就喝了酒。「你好,昆汀,請坐。」

他比著另一張椅子。昆汀坐下,佛格扣好扣子,匆忙又不悅地從口袋掏出領帶。

暗色頭髮的女人跟著佛格進來,然後是拿繩結的男人、帶蜥蜴的胖子、其他十幾位下午來過的男女都列隊進來,在牆邊站成一排,伸長脖子看他,互相竊竊私語。有刺青的龐克小子也在,他在門關上前溜進來,沒被其他人發現。

「快點,」校長揮手要他們進入房間。「明年真的應該換到溫室做這種事才是。珍珠,你到這邊來。」他對要昆汀畫地圖的年輕金髮女人說。

「好,」等所有人都進入房間,校長說,「昆汀,請坐。」

昆汀早就坐下了,於是,他把椅子往前拉一點。

佛格校長從口袋掏出一疊嶄新的撲克牌,塑膠套還沒拆,然後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疊硬幣。他太用力把東西放在上,以致於硬幣柱立刻倒下。兩人都伸手把它疊回去。

「開始吧,」佛格拍拍手,「我們來見識幾招魔法!」

校長往後靠在椅子上,交叉手臂。

他不是已經變過魔術了?昆汀的表情鎮定自若,腦袋卻像自由落體。他慢慢打開硬邦邦的新撲克牌,塑膠紙在寂靜得教人難受的房間裡破,發出刺耳的響聲。他的心神彷彿從很遠的地方看自己的雙手聽話行動,交叉洗牌、把牌拱起來收好,重複動作。他絞盡腦汁想還有些技巧是第一輪沒做過的。有人咳嗽幾聲。他的例行招數才剛開始,佛格就住他。

「不不不不,」佛格咯咯笑,卻不怎麼親切。「不是那種。我要看點真正的魔法。」

校長用關節在面上敲兩下,坐回位子。昆汀深呼吸,看佛格臉上是否有他之前看過的那種好脾氣,佛格卻只是一臉期待。

「我不懂你的話,」昆汀在默中慢慢說,「真正的魔法是什麼意思?」

「我不知道啊,」佛格斜眼看其他老師,「你來告訴我。」

昆汀又洗了幾次牌,但只是延時間,他不曉得該幹嘛。要是他們直接告訴他要做什麼,他就會照辦。就這樣了,他想,終於玩不下去了,這就是失敗的滋味。他環顧房間,但每張臉不是一片空白,就是迴避他的眼神。他要被送走了。他氣得淚水湧出眼眶,但硬是眼把它弄掉。

「少跟我們瞎,昆汀!」佛格大吼,手指一彈。「快點,給我醒過來!」

校長越過子,粗魯地抓住昆汀的雙手,昆汀感覺像觸電。佛格的手強而有力,又異常的乾燥發。他昆汀的手指,強迫它們轉到不想要的位置。

「像這樣!」校長說,「還有這樣。」

「住手,」昆汀試圖拉開手,「別這樣。」

但佛格不願停住。觀不自在地動,有人說了什麼。佛格繼續昆汀的手,把昆汀的指頭往後,用力開,指間薄膜痛得燃燒。他們的手中間似乎有光線在閃動。

「我說了,住手!」昆汀猛然回手。

令他訝異,發怒的感覺好棒,像座他能倚靠的山。就在這震驚的寂靜中,昆汀吸口氣,將憤怒呼出鼻子,同時也好像將一部分絕望排掉了。他受了被人評斷,他一輩子都在忍氣吞聲,但他的容忍到此為止。

佛格又開口說話,昆汀卻根本沒聽。他無聲吟誦起某樣熟悉的東西,他過了一陣子才發現那不是英文;他在說自己今天發明的語言。他當時認定那是一種晦澀難解的語言,來自一座熱帶群島島嶼,是個炎熱、令人慵懶的天堂,宛如高更筆下的繪畫,有黑砂海灘、麵包樹、淡水山泉,擁有憤怒火紅的火山之神,他們的口述文化充滿豐富的淫穢咒罵。昆汀流利地說起這種語言,有如當地人。他口中說的不是祈禱文,而更接近咒文。

昆汀停止洗牌—他在做的事已經無法回頭,眼前一切僵成好慢、好慢的慢動作,彷彿房間突然灌滿黏稠但完全透明的液體,所有人事物輕鬆平靜地漂浮,唯獨昆汀除外。

他快如閃電,雙手把整副牌輕輕朝天花板一,好似在釋放鴿子;牌組散開,各自飛行,就像是在大氣層四分五裂的隕石,然後牌落回大地時就在上疊出一座紙牌屋,彷彿以抽象畫風重現了他們置身的建築。乍看隨機掉落的牌,卻不偏不倚吸附在該在的位置,牌邊相貼、一張張擺好。最後兩張牌,黑桃一和紅心一,降在鐘塔上靠在一起,做出鐘塔屋頂。

佛格校長坐在那兒,彷彿凍住了。昆汀手臂上的汗毛全豎起來,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幹嘛,手指在空中劃出幾乎看不見的磷光軌跡。他腎上腺素高漲,彎下身對紙牌屋輕輕吹氣,撲克牌倒下,乾淨俐落地縮回一整疊。他把牌翻過來,像發牌員將牌在上攤開,每張牌都變成了皇后—有標準花色,也有其他不該存在的花色,分別是號角皇后、時鐘皇后、蜜蜂皇后及書籍皇后,有的穿著衣服,

有的一絲不掛。有些長著茱莉亞的臉,有些則是那位漂亮的醫護員。

佛格校長專注地瞪著昆汀,大家都是。昆汀想,那麼見識這個吧!他重新疊好牌,輕鬆就把整組牌撕成兩半,把七彩碎紙向房間裡所有人。大家紛紛往後退縮,只有佛格除外。

昆汀跳起來,椅子往後摔倒。

「告訴我,我在裡?」昆汀輕聲說,「我在這邊是要做什麼?」

他抓起那疊硬幣握著,不過那已經不是一疊錢,而是一把耀眼火焰劍的劍柄,他輕鬆地從面抽出來,彷彿劍早就埋在內,只露出握柄似的。

「快跟我說我在!」昆汀更大聲地說,「如果這裡不是費洛瑞,那麼拜託誰他媽的告訴我這是什麼鬼地方?」

昆汀將劍尖懸在佛格的鼻子底下,慢慢數到十,然後反手把劍插回面。劍尖深深咬進軟如油的木頭,就這麼卡在那兒。

佛格紋風不動。劍在原地搖擺,昆汀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。窗外最後一絲日光滅掉,天黑了。

「好,」校長終於說,從口袋掏出摺得整整齊齊的手帕,輕拍額頭。「我想我們都能同意,這算是過關了。」

拿繩結的那個老頭安撫地用手來回揉昆汀的肩膀,力氣奇大,然後從上抽走劍,安全平放下來。在場的考官們慢慢鼓掌,很快便化成熱烈的掌聲。

 

 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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